《回响》(下篇. 完结)【盗墓笔记】【吴邪/张起灵,无差别】

《回响》

by 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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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时代都有其无法直视的疮疤。“改造人计划”于地球大火后第二年启动。为了平衡人类初涉太空的恐惧和对外星高等物种的戒备,数以万计在地球大逃亡中失去父母的婴幼儿成为试验品,进行以扰乱基因序列为手段来诱发进化性突变的试验。85%以上的孩子因此死亡,熬过变异期的试验品中又有半数以上产生严重的后遗症或残疾。前后共三批改造试验,最后只有不到50个勉强可算成功的改造人。舆论的压力、过低的成功率以及改造基因无法遗传的实验室结论终于促成了这个项目的中止和废弃,然而,人性的一部分已被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

 

在项目废止的200年后,改造人纪念碑在第一人类家园的盟军统战部落成揭幕。碑身由岩石雕刻,幼童们痛苦的表情栩栩如生,这种古老而直观的方式充满了仪式感,时刻提醒着新时代的掌权者们。

 

身为“改造人计划”最成功的试验品,时年203个地球岁的张起灵受邀出席仪式,但统战部以最高礼仪发出的邀请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人们早已习惯和理解这位将军不近人情的冷淡,长达190年为人类开辟宇宙疆域的辉煌战绩功勋加身,他在传闻与揣测中被描刻为一个被害而又返身拯救加害者的悲剧性神祇,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评判或质疑他。

 

纪念碑落成的第二天,张起灵批准了来自文化部的对话请求,以完成他的回忆录最后的收尾与补遗工作。太空远程实时通讯技术发展迅速,全景视讯在张起灵的住处进行,执笔人的形象出现在露台上,他是一位历史及哲学领域的作家,年过五旬,发丝有些灰白,看起来很儒雅。他朝张起灵行过礼,然后坐了下来。

 

在197个地球岁之后,张起灵的各项身体机能开始衰退,改造人漫长的青年时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结束,很快便老态尽显。两年后,张起灵正式退役,同时拒绝了军政界的各种挽留,选择一个遥远的星球作为居住地,只带去最基本的医护和通讯人员。几个月后,在文化部再三恳求下,他同意配合完成一部类似回忆录性质的文稿。他的一生横跨两个多世纪,几乎参与了新太空时代的每一个关键事件,文化部为这部回忆录特意组建了一个工作小组,专门收集整理相关资料。考虑到将军本人的冷淡性格和因改造人后遗症而损坏的记忆能力,又挑选配备专门的作家(执笔人)与他进行交流,最终文稿将以旁白记叙和对谈穿插的方式呈现。

 

由于此前已经进行过多次交谈,执笔人不再像开始时那么拘谨。回忆录中最主要的内容已经基本完成,他这次只是做一些零散的补遗,甚至带有一些闲聊的成分,虽然和张起灵将军闲聊这个事听上去不可思议。

 

执笔人调整了一下位置,坐到张起灵的斜侧。全真实景传输尽职尽责地将这个星球的冷风模拟在他的体表,执笔人打了个哆嗦,“天哪,这里还是这么冷!将军,恕我直言,您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星球居住呢?”

 

轮椅中的张起灵满头白发,腿部盖在保温毯下,那双腿曾经可以凌空跃起夹断异形猛兽的脖颈,如今甚至无法行走。他轻触轮椅扶手上的控制屏,露台的窗子无声闭合,他看着外面不分昼夜的晦暗天空,答道:“这里曾经是一个补给站,很久以前,有一次我的舰队在这里停靠,进行维修和补充能源。”

 

“谢谢您。”执笔人披上保温毯,点头道:“我知道,宇航初期确实建造了很多补给站,现在大多和航路一起废弃了。可是我听说离太阳系不远的地方有几个闲置站点,气候宜人,风景不错,您为什么不去那里呢?毕竟,就我所知,在不触犯律法的情况下,您的任何要求都会被满足。”

 

“这里曾经也很好。”张起灵淡淡说道:“温度适中,而且光照充足。那时我们刚刚停稳,遇上了小范围降水,停止后,远处的冰川上折射出几种不同颜色的光,像地球资料片里的彩虹。当时,整个舰队的人都出来看。”

 

执笔人想象了一下那个景象,确实很美,可是:“为什么现在看不到了?”几年来他因为采访而造访这个星球数次,每次都只有无处不在的荒凉。

 

“天体运动,或者附近某一颗恒星熄灭了。”张起灵说道:“我没有考证过。”

 

“但愿是前者,”执笔人耸耸肩,“那样的话一切还会好起来。……说起来,那是哪一年?您的舰队在这里看到‘彩虹’的时候?”

 

“我去B683的前一年。”

 

……好吧,那就是101个地球年之前。执笔人一时难以分辨这是极端的执着还是极端的随意,总之他无法体会,也可能将军只是不愿住在人类家园里罢了。

 

既然提到了B683,执笔人抓住话题问道:“历史上认定B683的测算失误是太空史上最严重的事故之一,许多亲历者表示那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打击。但您或许例外,要知道,您参加过几乎所有扭转人类命运的重要战役,所以,对您来说,哪一场战争真正具有特殊的意义?”

 

“战争并没有意义。”停顿片刻,张起灵接着道:“不过B683战役的确有些特殊。”

 

“为什么?也是由于时空曲率误算造成的影响?还是说因为这是您的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受到处罚吗?”

 

张起灵道:“是因为吴邪的逝世。”

 

执笔人愣了愣,“我很抱歉。但是……我不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张起灵说:“如果不是我离开了十年,吴邪不会在开荒舰上工作那么久。”

 

“为什么?”

 

“他说过希望继续跟随我的舰队。”

 

执笔人十分惊讶,“什么时候?可、可是,为什么他的传记里完全没有提到?”

 

张起灵看了执笔人一眼,“你对那部传记很熟悉。”

 

“当然,每个人都熟悉,今天人类家园里许多民用器械仍然脱胎自伊卡洛斯系列,先生是真正的天才!”执笔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道:“我和我的家人对那部传记更加熟悉,因为那是我祖父撰写的,他是个狂热的科技迷,为吴邪先生撰写传记是他最大的光荣。……当然,能采访到您,这件事他也吹嘘了很久。”

 

张起灵静静听着,脸上似乎带着一种浅淡柔和的笑意,但仔细去看,又觉得他至多是放松了表情。等到执笔人解释完,他慢慢的说:“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呃……,好的。呃不,我是说,……那么,还有其他像这样‘不重要’的事情吗?”

 

这时,张起灵真的很淡很淡的笑了。

 

“没有了。”他说。

 

年迈的将军平视着窗外连绵的冰川,微浅笑容退去后,他依然冷淡疏离、高高在上。他的双眼没有岁月的痕迹,像旧大路谷底幽深的湖,永不流动,倒映着遥不可及的孤星。时至今日,他宁静的轮廓仍然令人想起他容貌尚未衰老时那为人传颂的英俊。

 

“将军,您曾经爱过什么人么?”这个酝酿了很久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

 

张起灵淡淡的望过来。被那过于纯粹平静的目光直视,执笔人顿时有些尴尬,心中奇怪自己明明已算业内德高望重的前辈,在将军面前却总似毛头小子。他不大自在,但依然等待回答。这是个不该被忽略的问题。从历史或公众视野来看,张起灵的回忆录已足够完善,但作为一个人类个体,他一生的内容却太过单薄了。虽然他从未有过伴侣,但军政界曾有不少传闻,更早年的时候据说还曾有人公开承认是为了他而不肯结婚。将军对感情方面虽然从来未置一语,但说不定也曾有过波澜。身为回顾他一生的文字作品的执笔人,理应对此进行探索。

 

“将军,您知道,爱的含义,可以很丰富。”执笔人不禁补充说明:“我的意思是,并不一定有什么表象化的结果或确认,并非一定要像伊卡洛斯追逐太阳那么热烈,哪怕只是一种感觉,即使短暂,也有可能是爱。”

 

“伊卡洛斯?”始终表情平静的将军忽然皱眉,困惑道:“追逐太阳?”

 

“宁愿熔断双翅,也要靠近对方。”执笔人解释道:“狂热到有些盲目。”

 

张起灵以十分不确信的目光看了看执笔人,然后转开视线,望着遥远的天空,过了一会儿,低声地说:“我以为他只是飞行而已。”

 

“将军,这只是一种比较流行的浪漫的解读,相当于打个比方。当然神话本身是严肃的。”

 

张起灵再次沉默下去,直到这段沉默久长得令执笔人如坐针毡,他才回答了那个问题:“离开实验室之后,改造人为了各自的责任而生存,在我的责任里,没有爱的位置。”

 

这句话平淡至极,然而却道尽了张起灵两百多年人生中所有旁人不可企及的伟大与孤独。执笔人已是中年,以为不论见识了什么都不会再产生年轻时激荡澎湃的情绪,此时却泪湿眼眶。

 

对谈结束后,张起灵独自在露台坐了一会儿,然后将轮椅滑向书房。四周很安静,日常照料他的人已经了解这位将军的习惯,不会轻易打扰。他打开屏幕,连通数据库,调出一段吴邪从前的全息影像。那是他在开荒舰上回复一个博士生的技术问题,他穿着松垮的土褐色工装衬衫,袖子挽在小臂,双手操作键盘时将笔夹在耳朵上,优游而自信。在几十分钟的讲解中他随手建了4个仿真模型,其中3个在后来都投入到实际应用中。影像的末尾,他很贴心地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最后道:“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影像停止,定格的图景中吴邪目视前方,微微笑着。

 

时隔百年,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吴邪的脸孔在眼前清晰起来。其实,张起灵对吴邪最后的印象并非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在法庭上,在动身前往B683星球之前,他特意去过临时关押吴邪的牢房。

 

当时吴邪见到他很意外,站起来抓着栏杆,“舰长?您怎么来了?是有什么新情况吗?属下、属下……”

 

“你已经不是我的属下了。”张起灵打断他。

 

吴邪立刻露出弃儿般的神情。蓝黑色的军装拆卸掉装备带便有些宽大,令他看起来苍白消瘦。张起灵接着道:“我也不再是舰长。一个小时后,我就要出发去第二舰队报到。”

 

“什么?”吴邪惊道;“您被降职了?!这不公平!他们不能这么对您,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可以独立承担全部后果!”

 

张起灵任他激动地拍打栏杆,静静的看着他。

 

吴邪冷静片刻,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您怪我吗?”

 

张起灵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那样做。”

 

很正常,没有任何人明白,后来这也成为历史中一个永恒的疑点。

 

吴邪的眼神非常的纠缠复杂,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慢慢地说:“如果我告诉您实情,您能先答应我一个条件吗?”

 

“什么条件。”

 

“等您拿回领舰权后,恢复我在您舰队中的职务。”

 

“可以。”

 

“为什么?”吴邪得到应允,反而疑惑,“由于我的违法操作,您刚刚被连累处罚。”

 

“你是最好的机械师和技术指挥。”张起灵理所当然地答道:“我相信你。”

 

吴邪怔怔听完,笑了笑。这时候,牢房对面的窗外划过了一颗火流星。统战部所在的星球时常发生这种现象,流星体很大,像一颗燃烧着坠落的心脏。亮红的光从狭窄的窗口流入,在室内游走一遭。

 

吴邪彻底平静了下来。

 

“其实很简单,”他望着张起灵,说着:“属下爱您,不愿让您冒那样的险。”

 

他再一次笑了,“就是这样,您明白吗。”

 

一刻极静。随即,清脆的报时铃声响起,探监的时限到了,卫兵打开门走进来,张起灵看向吴邪,后者笑着朝他挥挥手,他便转身离开了。

 

当时觉得匆忙。还没有想到该对他说什么,就分别了。

 

后来更觉得匆忙。分别后,居然就没有了再见面的机会。

 

而现在,寂静的书房里光线暗淡,全息影像静止了许久许久,终于响起张起灵轻声的回答:“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你的忍耐与激越,一意孤行的从容。原来在更早的时候,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如果记忆是完整的,他应该会想起更多关于吴邪的事情。如果没有后来接连的意外,一切又会怎样呢?

 

——然而,张起灵之所以能从许许多多常人无法想象和承受的痛苦中幸存下来,正是因为他从不会想“如果”后面的内容。

 

在他的人生里,“爱”确实从未占据过一席之地。但如果说有哪个时刻,他与它极为接近,乃至产生过触手可及的错觉,便是在那个牢房里,当火流星温暖的光线滑过吴邪的脸庞,照亮他的笑容,以及那笑容中安安静静的温柔与绝望。

 

只是无限趋近,最终还是奔赴各自不可预知的、巨大的深渊。或许他人生中的千万种可能性,也都和吴邪一样坠入了黑洞。体积无限小,质量无限大,如同一场内心的坍缩,吞噬了周遭的一切,再也无法靠近、无法定论。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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