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多得》【盗墓笔记】【黑花】

 

【 起 】

 

解雨臣和黑眼镜头一回照面,当场就充满了难言的蠢蠢欲动和跃跃欲试。

 

当时黑眼镜大大方方独自吃光了霍仙姑的手作点心,喝茶漱口。他这人非常混搭,吃点心的样子绅士而雅致,良好的修养与风采挥之不去,喝茶的时候却像个渴坏了的车夫,一口就喝干了整杯。解雨臣当时是个尚在修炼的青少年,但已经颇为自如,于是他讲究着欣赏了黑眼镜绅士的一面,也将就着忽略了他车夫的一面。

 

黑眼镜擦了擦嘴,好像才发现霍仙姑和民警都离开了似的,转向旁边一直支着脑袋瞅他的解雨臣,看了几秒,咧嘴一乐。

 

他吊儿郎当地问:“哟,你是解家的?”

 

解雨臣笑了笑,“解家是我的。”

 

黑眼镜挑起眉毛,解雨臣几乎能看见他墨镜后面的眼睛亮了一瞬,在镜片后面认真的打量起他来。

 

解雨臣还是那个懒洋洋的姿势没动,反问黑眼镜:“你姓齐是吧,你是齐家的?”

 

他这么问有挑衅的意思在里头。他自己刚才说了那么狂妄的话,就想看看黑眼镜能回句什么来跟他较劲。结果,出乎解雨臣的意料,黑眼镜只是端坐着点了点头,貌似沉痛地说是啊,我是齐家最后一个人啦。说完笑嘻嘻看回来。

 

解雨臣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开了一局游戏,邀请对方来玩,结果黑眼镜来是来了,却在旁边自己开了另一局,反过来邀请他。解家人算计惯了,谨慎的属性都写进了DNA里,解雨臣略一思索,当即认定这是个危险分子,不能随便玩耍。但是回过头看看,自己的游戏也变得没什么意思了。

 

解雨臣倒不气恼,他忽然觉得跟这个人,游戏玩不成了,反倒可以聊聊天。解雨臣那年才刚刚20岁,但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聊过天了。他坐直身体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倒一边说:“长辈们那些事,道听途说,我也有点糊涂,你叫什么名字?”

 

黑眼镜一手伸到解雨臣面前,拿过人家给自己倒的茶,很文雅地喝了一口,慢慢放下。然后他站起来,很有风度地微微弓身,“免贵姓齐。”他伸出手,俯视的姿态竟也诚挚,道:“解雨臣,幸会。”

 

解雨臣坐在那里,需要微微扬起脖子看他。黑眼镜回避了他的问题,这无所谓。他那个逗小孩儿式的笑容让解雨臣有点生气,但念他名字时那种装腔作势的郑重又令他非常兴奋。他站在他面前,预备握手的姿势非常标准,但他身上那股子单枪匹马横扫千军的野性劈头而来直扑面门。解雨臣忽然反应过来,原来黑眼镜一直在邀请他。从他对他说话的时候,冲他笑的时候,旁若无人吃点心的时候,一口喝干茶水的时候,与霍仙姑和民警交谈而把他晾在一旁的时候,甚至刚跨进院门墨镜后的双眼扫过他的位置的时候……,他其实一直在邀请他。

 

解雨臣没说话,他笑了起来,握了握黑眼镜的手。这两个举动难得均发自真心。

 

那个时候解雨臣便隐隐明白了,有些游戏他们是注定玩不成的,但有些邀请永远可以欣然赴约。

 

 

 

 

 

【承】

 

解雨臣二十岁出头的那几年顶喜欢跟黑眼镜打混。黑眼镜这人吧,危险的属性根深蒂固,但奇妙的是他永远出现在安全区域,或者说,他有那个本事在重重险境中缔造安全感。局部的刺激和整体的放松是个不可抗拒的组合,而追求舒适乃人类本能,解雨臣年纪轻轻已经很看得开,生活不易,别总反人类,多累啊。

 

也就是那段时期知道了黑眼镜的眼睛是彻底没救了,连带这条命,都是早早晚晚而已。解雨臣为此特意沉思过,但很快就想通了,他发现其实命里头来来去去总共就那些东西,来就来了,去就去了,能有什么办法呢,命运他老人家软硬不吃,撒娇也没用。解雨臣最后只是觉得,人嘛,都难免要倒霉,扛住了便成人物,扛不住便成废物,而黑眼镜这种倒了血霉还撒着欢儿自high的,大概是成了怪物。老天给他关上了一扇门,还顺便夹了一下他的脑子,把他搞得像个掉落凡间的神经病,清新脱俗,自得其乐。

 

他还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想告诉过黑眼镜,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当时解雨臣闲靠在黑眼镜家里的陈年贵妃榻上,窗外慵懒的阳光洒满了四合院的天井,满得快要溢进房内。他不知道是夸还是损的说了半天,末了操着一口淡淡的京腔,又拿捏了一点淡淡的戏腔,似笑非笑地问:“先生一向可好?精神可好?神经可好?今日所服何药?”

 

彼时黑眼镜正坐在房间深处的阴影里保养他的军械库,闻言乐呵呵对答如流:“好。好。好。你猜?”

 

解雨臣从果盘里摘了颗葡萄送进嘴里,百无聊赖道:“我猜你擅自停药了。”

 

“猜对了。”黑眼镜擦完了枪,扬眉一笑,“怎么办,你这么料事如神,我得除一下后患。”

 

装匣、上膛、打开保险、举枪瞄准。在两秒钟之内。

 

解雨臣刚刚咬开葡萄,满口充沛甘甜的果香,回过头来,Mark23用0.45英寸的口径森然凝视着他。

 

12发子弹。当仁不让的耐用性。50码内准确度如同亲手在墙上按下一枚图钉。

 

他们的行当一般不大用枪,一旦要用的话,这是最佳选择。而此刻黑眼镜手中的这一把,如果没记错的话,正是解雨臣送给他的。

 

他们站了起来,依然保持者瞄准和被瞄准的状态。解雨臣咽下葡萄,朝暗处的黑眼镜走过去。他的步子缓慢而优雅,像某种武功或舞蹈的节奏,像电影里充满仪式感的长镜头。此时此刻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又是崭新的。对于解雨臣而言,从小恶心的事情见得太多,被人这样大咧咧拿枪指着却真是头一次。况且,他不认为黑眼镜没有开枪的可能。

 

解雨臣停下来,枪口轻轻抵在他的胃部。黑眼镜的手非常稳。他咧嘴一乐,墨镜黢黑、牙齿森白。

 

地球上没有比这个男人更危险的生物了,这是解雨臣当时的想法。他感到了一种仿佛全身的血液刚刚睡饱了醒过来的兴奋,一种这个世界终于充满了奇趣的盛大欢欣。他会死在黑眼镜手里,或许是因为一堆说过就忘了的无聊话,或许是因为黑眼镜的突发奇想,或许只是因为他的手指轻微抖了一下,或许干脆什么也不因为,反正黑眼镜杀了他,利利索索的一枪。这一定与某个荒诞的美学暗暗相合,是可遇不可求的happy ending。

 

解雨臣笑着望住眼前的人,他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不会像现在这样使笑意扩散到眼中了,他的语调温柔轻软,仿若懵懂而又关怀备至的情人,“你为什么不吃药呢?”

 

他们站得很近,黑眼镜以微小的角度自上而下端详解雨臣。黑色是地狱的颜色,而他终其一生用纯黑的镜片过滤人间。此刻他眼中的解雨臣是多么的年轻,辛辣而甘洌,那眼中的死气沉沉和脸上的欣欣向荣还在彼此冲撞挣扎,饱和的生命力,一朵花季的小花,开在地狱。

 

黑眼镜低笑道:“因为我发现,病着更舒服。”

 

似乎被这个答案所折服,解雨臣笑容加深。他伸出食指,向上抬顶枪管,移动到自己的心口,然后告诉黑眼镜:“要想除后患,应该打这里。”

 

终于,那些面具般的笑容从黑眼镜的脸上脱落了。他不笑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解雨臣想,他的本来面目。未免过于冷峻了,把荣华和炼狱都踩在脚下后凌驾于现实的高高在上,如若横眉,便是天潢贵胄凛肃而怒。

 

如果现在被杀死,解雨臣有些入迷地想着,如果现在被他杀死……

 

黑眼镜直视着解雨臣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瞄准了他的心跳。

 

他有意枪杀,他有意被杀。你情我愿,千载难逢。错过了便永不重来。

 

解雨臣安静回视。八岁之后他头一次觉察到这个世界鸟语花香芬芳可人,但他不介意就此作别。心头的枪口丝毫没有松懈。同时黑眼镜缓缓倾身靠近。解雨臣在对方越来越逼近的气息中乍然醒悟,如果他不躲开,在他们之间除了有一颗子弹之外,还将有一个吻。

 

他不躲。

 

……你情我愿,千载难逢。

 

然而,就在两人的鼻尖快要触碰之前,黑眼镜不着痕迹地调转了方向,他错开解雨臣年轻的面孔,沿着侧脸,停在耳旁。

 

……错过了。

 

解雨臣能感觉到黑眼镜张口吸气。他刚才分明打算接吻,半途改了主意,现在则有话要说。他会说什么呢,有什么话会比一个吻更凶险么。解雨臣忽然发现,从刚才开始,他一直在期待着黑眼镜能够给他致命一击。

 

黑眼镜停顿片刻,不知是再次改了主意还是突然忘掉了他所掌握的任何一门语言,最终,他只在解雨臣耳边留下一声叹息。

 

……永不重来。

 

随即,仿佛是踩到某个鼓点开启了另一种节拍,又或者慢镜头结束恢复常速,黑眼镜飞快地站直身体,收回握枪的手同时关掉保险,MK23被利落地扔进木箱,他问解雨臣:“晚饭想吃什么?”

 

解雨臣看着眼前熟悉的漫不经心与笑不由衷,花了一秒钟调整,然后耸耸肩:“随便,……青椒肉丝吧。”

 

黑眼镜吹了声口哨,点点头,抱起装满武器的箱子送往储藏室。解雨臣走到窗边,躺回贵妃榻上发起了呆。他并不会回想刚才的一切,并且在一段时期内都将拒绝去想,其实忘了最好,他明白的。窗外阳光依然刺目,解雨臣闭上眼睛,至此才如梦方醒,惊觉自己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黑眼镜厨艺不赖,解少当家嘴巴挑剔,但一向挺乐意在他那用膳。那天解雨臣的确吃过晚饭才走,同以往没什么区别。他走后天幕已暗,黑眼镜独自歪坐窗边,吃掉了解雨臣剩下的几颗葡萄。他边吃边叹,自己的务农水准已臻化境,这葡萄的滋味好得简直缺德,要想保留住这美味,这辈子都没法再吃葡萄了。

 

 

 

 

 

【转】

 

很多年后,当所有喧嚣止息尘埃落定,解雨臣在闲谈中问吴邪,你遇到过那种情况么,被你唯一寄予零星希望的人亲手推开?

 

吴邪思索半晌,说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吴邪最艰难的时候也依然有后路可退,始终有人站在他身后,他只是不肯退而已。他和解雨臣终究不同,所以就算他们再相似,也绝无可能成为彼此。

 

然后已经不再年轻的解雨臣对吴邪说,你走运,但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吴邪笑说,我们对走运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

 

解雨臣也笑,仿佛脾气很好的样子。

 

他不羡慕他,他不会去羡慕任何人。他要走的路,注定只有一行孤独的脚印,影子里都渗着血。解九爷为他选择这条路,而他选择认命。

 

大概是在认识黑眼镜的第五个年头上,出了个大事情。当时道上几场激烈的火并,解家死伤大半,直到手下接二连三叛变,解雨臣才知道是他堂哥决心与他分家,想置他于死地。

 

那段日子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彼时解雨臣还不满二十五岁,眼神里毫无同龄人的清亮与无知,阴沉算计有时候连藏都藏不住。他暴躁、焦虑、恐慌,并竭尽所能地将它们一一掩饰得当。他突然觉得身边没有哪怕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之前也曾发号施令将某人斩草除根,但是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人命可以做到怎样的果断和残酷,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解雨臣无法整夜在一张床上安寝,他永远觉得黑暗中有一双双眼睛在窥探他,带着仇恨与绝望,统统希望他死。为了虚无缥缈的安全感,他就算在最保密的宅邸中也会不能自控地在夜半醒来更换睡眠地点,他不怕死,但是他不能死,他要赢。

 

解雨臣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傍晚,他与所谓的堂哥都已经穷图匕现,只剩最后一场硬仗。反复的权衡谋划之后,解雨臣依然没有胜算,到了这个关头他反倒有些看开,索性听天由命,不去管了。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很久没见过黑眼镜了,便骑着自行车去了那四合院。老北京的街道在那个时刻有种独特的慵懒,微风掀起衬衫的衣摆,他一路追着晚霞,像个普通的大学生,有那么一刹那连他自己都信了。到达的时候黑眼镜正在哼着歌炒菜,这个人的逼格可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个人吃饭也要四菜一汤,看见解雨臣来了,还加开了一瓶红酒。

 

酒足饭饱之后,解雨臣端着红酒窝在沙发里,外面天黑了,他愣愣的望着窗子出神。过了一会,黑眼镜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他没喝酒,点了一根烟。

 

俩人就那么一口酒一口烟地沉默了足有半个小时。然后解雨臣不知道是终于醒酒了还是终于醉酒了,突然说了一句:“你活这么久了,累不累啊。”

 

“啧”,黑眼镜以他一贯的腔调开口:“你是想听我忽悠你呢,还是想听我安慰你呢?”

 

解雨臣嗤笑,喃喃地说:“神经病。”

 

黑眼镜也跟着轻笑了几声,可能是天气和环境的原因,他居然显得有几分温柔。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解雨臣说:“你知道最近的事吧。”

 

他当然知道,解家大乱,道上无人不知。本来黑眼镜不提,解雨臣就应该明白了,可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甘心,偏要问一句。问了就是输,是变相的示弱与求助,无论哪一样都是解雨臣极度不齿的行为,但他还是开了口。他怀疑黑眼镜在酒里下了什么迷魂药,有一瞬间他简直恼怒得想杀了这个永远戴着面具优哉游哉的男人。他动了动身体,仰靠在沙发里,状似闭目养神,实则满心的自我厌恶。

 

黑眼镜闻言,呼出一口气,掐灭了香烟。他站起身抻了个大大的懒腰,两三步走到解雨臣身后,边走边说:“小花,你可别忘了,我也是靠不住的。”说完,他弯下腰,在解雨臣脑门上亲了一下。

 

小花,我也是靠不住的。

 

解雨臣当时的感觉很奇妙,仿佛有种轻微的麻痹,令他神智迟钝,他唯一的反应,是意识到这是黑眼镜第一次称呼他为小花。而后来证明,这也是唯一的一次。

 

黑眼镜说完这话便自顾自去厨房刷碗了,杯盘叮咚伴着水流声哼歌声传来。过了几秒钟,解雨臣睁开双眼,大口喝光了杯中的红酒。他起身离开,眼神警醒,眉清目冷,没有告别,也没有回头。

 

半个月后,解家兄弟的自相残杀以解雨臣的全胜告终。他年纪轻轻的狠辣与无情甚至比他的智谋更令人生畏,这仿佛一个休止或标记,彻底结束了他在迷茫与困顿中苦苦挣扎的少年时代,回复了外界所有的猜疑与揣度,同时昭告天下,解家开启了崭新的王朝,这个一家之主,从此只接受朝拜,不容挑战。

 

又过了几个月之后,解雨臣恢复元气,理顺了种种事项,心情大好一时技痒,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登台唱了几出戏。他小时候跟二爷学戏本是为了安身立命,后来自己挣回了江山,就变成了一个消遣,偶尔办场堂会打点京城里王孙子弟,又有格调又省事儿,乐得方便。早几年的时候他还邀请过黑眼镜,不过那王八蛋要求忒高毛病忒多,横挑鼻子竖挑眼,老说他“唱得一般”。解雨臣心说老子高兴唱几段请你来听,你跪下谢恩就好了,哪儿那么多废话。他对此有些耿耿于怀,后来干脆不请黑眼镜了,免得不痛快。

 

当日,解雨臣做刀马旦扮相,七星额子狐狸尾、云肩风帽大斗篷,站在台上唱了一段《穆桂英挂帅》,“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一剑能当百万兵!”他眉眼间英姿勃发、锐气袭人,又有股仿若天生的优越和冷酷,凭空唱出了杀伐决断、铁马冰河。台下达官显贵纨绔子弟听得半懂不懂,只顾叫好,解雨臣心中不屑,眼底含了几分讥笑,却在某个回身时,不经意看见一片痴傻的人群中,有人穿了件不合时宜的黑色工字背心,鼻梁上架着副同样不合时宜的纯黑墨镜,笑着鼓掌喝彩,那欣赏与赞美真诚到耀眼。

 

直到最后,解雨臣都没有问过黑眼镜,他当年赢得比想象中容易,究竟是不是他在暗中援助。道上盛传黑瞎子与解家关系匪浅,但谁也不知道,解雨臣究竟是不是黑眼镜的软肋,包括解雨臣本人都不知道,后来渐渐的,他也不想知道了。只是后来的人生中,每当怀疑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每当觉得自己置身于浓黑的地狱里,解雨臣总是仿佛听到有人对他说:小花,没有人靠得住,你自己,站起来,赢回来。

 

他曾经怨恨他,最终感激他。

 

 

 

 

 

【合】

 

林花谢了春红。这是一种自然现象。

 

解雨臣发现自己长了白头发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吃惊的,但随后很快就不当回事儿了。想想也是,连张起灵都从山里出来好几年了,时间眼睁睁地唰唰流走,小时候度日如年,到了一定岁数之后,开始度年如日。何况这种自幼用脑过度的人,没有少年白头,已经算是老天垂怜他的美貌。

 

吴邪听到解雨臣如上表述之后,沉吟片刻,说是的,时间真可怕,这么多年过去,我居然已经习惯了你的自恋。

 

解雨臣笑起来,很松弛的那种。

 

如果吴邪来北京,两人时有闲聊。往事林林总总,摊开在阳光下、在尘埃里,任凭指点笑骂或盖棺定论,只除了一人一事。

 

吴邪有次便问道,有黑眼镜的消息吗?

 

解雨臣听了,没有抬眼,也没有搭腔。他这么个情商高入云巅的人,就把这个提问不尴不尬地晾在那儿,不给任何回应。吴邪坚持了一会儿,然后滋溜滋溜喝茶,又说别的去了。那之后他再也没在解雨臣面前提起和黑眼镜相关的一切。

 

谁也没有黑眼镜的消息,解雨臣亦不例外,他也没有尝试着打听过,他甚至不清楚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断了联系的。只有在刚认识的头几年,解雨臣老爱上赶着去他那,后来他长大了,也越来越忙,便都是黑眼镜到解家去找人,有时有事,有时没事,有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有事没事。黑眼镜去了,从来不进门,就靠在门口抽烟,一直抽到年轻有为的解少当家顶着一脑门官司冷着脸出来,瞥见他,短暂一愣。解雨臣不知道,每当这时,自己的神情中总掺杂着点一闪而过的惊喜和气急败坏。

 

许多年里,黑眼镜站在阴沉的解家老宅门口等候解雨臣的次数多到那面墙都认识他了,所以解雨臣老是怀疑,说不定哪一次自己出门时,又会撞见黑眼镜在那里等他了。

 

就这样,吴邪一盘大棋之后,几乎他们每个人的余生都是一片风平浪静,解雨臣闲散下来后越发的修身养性,日子过得比满清遗贵还满清遗贵,需要操办的最大的事情似乎就是每年一度的堂会,聊作解家仅存的社交场面,但他自己早已不再登台,只需在场下露面朝来客寒暄,一年的工作量就已经基本完成。

 

后来又过了几年,有一次堂会开始筹备时,解雨臣嫌弃戏班提供的节目单老套无趣,提笔勾画,自选了几出唱段加进去。定了曲目之后他就懒得再管,到了演出当日,戏班的负责人才得着机会再见到他,挤到他身边恭敬呈上一张折叠的薄纸,说是排练时在他的旧戏服里发现的,不敢丢弃,专程上交。解雨臣正和什么人说着场面话,道了谢随手揣进兜里,等到宾客悉数落座、台上咿呀开唱后才想起拿出来看,想着这帮人真是大惊小怪,区区一张纸而已,就算真记了什么要紧事,过了八百年了,早没用了。

 

确实是没用。只不过是一张普通的便签纸,纸张已经泛黄,折痕累累,上面只写了“亲爱的”三个字。

 

解雨臣静默着,认出这是黑眼镜的字迹。他见过一次黑眼镜的字,他们头回见面那天他给霍仙姑整理情况时随手写的,他字写得不错,刚劲峻拔,透着股曲高和寡的肃杀。这张纸应该是他某次登台演出之前,黑眼镜过来找他,他没见,他就装腔作势地给他递了张字条。此类情况,必定毫无要事,只为闲撩,隔着苍茫岁月,都能看见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三个字之后,应当是第四个字的位置上,有一个墨点,似乎本来还要写什么,但没有继续。

 

解雨臣想了半天,想不出黑眼镜本来打算写什么。很遗憾,他认得他一面之缘的笔锋,认不得他年深月累的留白。他们两个人的意思,舍了太久,埋得太深,再也翻不出来了。那些照面而生的蠢蠢欲动与跃跃欲试,都已经自动失效作废。不过好在,这份遗憾和这一生中许许多多其他的遗憾放在一起,既不突出,也不特别,应当不会格外令他痛苦。

 

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解雨臣借此终于意识到,黑眼镜真的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在黑眼镜杳无音信多年之后,解雨臣终于承认自己明白,这个人已经没了。

 

不告而别,无疾而终。黑眼镜无疑提供了解雨臣人生中最为妥善体贴的登场与落幕。

 

解雨臣坐在那里,前半生的凌厉与焦灼都已经自他身上剥落,旁人只看得出养尊处优的从容。他静静的,想了会儿往事,又想了会儿心事,然后觉得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想,最后目光渐渐聚拢,似是认真听起戏来。

 

台上旦角唱功扎实,颇有天资,一出《锁麟囊》正是经典一段。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解雨臣神色如常,洁净修长的手指轻叩着节拍,状若闲坐淡听,只是眼中隐隐一层薄泪。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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